在德国养孩子，其实挺不容易的：这里不流行请保姆，也很少有老人帮忙，带娃基本靠夫妻档配合。
要是其中一人突然病倒，平日看着安排妥当的生活，就可能产生不小的震荡。
过去这两周里，拜一场阑尾炎所赐，姜爸和我就经历了这么一场挑战。
两周前的周三下午，我的肚子隐隐作痛，以为是最近天天一拖三，压力较大导致，所以也没当回事儿。到晚上7点，已经疼地直不起腰。勉强张罗三个娃吃了晚饭后，我给一直在开视频会的姜爸发了个短信：我撑不住了，你来收摊吧！然后就任孩子们看动画片，摁着肚子回房休息。等到凌晨1点时，疼痛不仅没减轻，还开始呕吐，又发起了低烧。上网搜了下，发现症状很像阑尾炎。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：不行!我不能得阑尾炎!姜爸最近忙得昏天暗地，饭都顾不上扒拉几口，我现在病倒的话，谁来照顾孩子们？明天二姜和朋友有约，因为疫情，约会已经被推迟好几次了，要是再取消一次，他肯定会失望到哭。说实话，当时又疼又吐，难受得恨不得昏过去算了，但最担心的，却是：我生病了，孩子们该怎么办？德国凌晨1点，国内已是早上7点多，我下床裹了件衣服，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，给当医生的妈妈打了个电话。我妈接起电话，声音有点紧张：这么晚了，怎么还没睡？我把症状简单讲了一遍。说地已经非常轻描淡写，但我妈还是慌了神：听着像阑尾炎呀，弄不好很危险的，医院！可德国这疫情……医院的话，风险也太大了！怎么办？我后悔了，为什么要给我妈打电话？她是医生又怎样？她在万里之外，什么都做不了，只能白白跟着担心。于是尽量语气平淡地说：呃~估计也不是，就是有点肚子疼，也可能是受凉了。你按下肚脐周围，看看是不是硬地像块板儿？我按了按，跟平时一样软。按下抬起时，会疼痛加剧吗？我又试了试，也不会。那应该不是阑尾炎，估计是吃坏肚子了，你是不是又整天点外卖？外面的饭多不卫生啊！以后不要乱吃东西。用热水袋暖一下试试。放下电话后，蜷缩着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，还是疼得冷汗直冒。拨通了急救电话，接线员了解症状后，派了个医生上门来看我。医生检查地很仔细，最后说：可能是急性阑尾炎，如果情况不好转，医院。回到房间时，姜爸被惊醒了，他揉着眼睛坐起来，问：肚子还疼吗？医院？没娃的时候，就是手指上割个小口，我也要举到姜爸眼前给他看，他要是不安慰两句，便会抗议：你怎么这么不关心我？偶尔他安慰地不够走心，还会冷下脸：看，你就是不够爱我！然而这种矫情的情节，根本就不会在中年夫妻之间发生。万一需要手术，他能明天搞定三个娃，别让我在手术床上还放心不下，就是最大的体贴了。不用，我已经好多了，你快睡吧。我催他。那就好。姜爸在我头上揉了两下，翻身倒下，又睡着了。早晨5点40左右，我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惊醒。是刚才家访的医生，医院。电话声把姜爸也吵醒了，他开始往身上套衣服：我送你去。我赶紧拦住他：我打车去，你抓紧时间请假吧，孩子们马上就起来了。对中年老母亲来说，还有什么比”娃醒了家里没人“更恐怖吗？医院，你在家好好带娃，才是中年夫妻间的浪漫。我一手摁着肚子，去厨房看了下冰箱，把一些香肠鸡蛋奶酪拿了出来，又从冷冻室里找出袋冻饺子，姜爸一直在身后抗议：我会给他们准备早饭，医院吧。大姜三姜从昨天吵着要吃煎饺，你会做吗？我弓着腰，扭脸艰难地白了他一眼。我不会做，还不会买吗？再说就是一顿不吃，他俩的天也不会塌下来，你快去吧，出租车都到楼下了。姜爸一个劲儿催。下楼的时候，疼痛已经聚集到右下腹，我弓着腰走出了大门。跟姜爸说再见时，我想起了《来自星星的你》里，千颂伊得阑尾炎的情节，她当时出门的姿势，和我现在几乎一模一样。要是他们有了孩子，估计都敏俊也得留下看娃？医院里那些浪漫剧情就没法展开了……可见娃真是一切浪漫套路的终结者，所以这种韩剧才从来不讲结婚生娃后的情节吧，哈哈哈......嘶，好疼。司机看我戴着口罩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，脸色变了几次，期期艾艾地问我：女士，要不要……要不要我帮你打？不用，我得了阑尾炎，不是新冠。司机明显松了口气，但估计还是有点儿犯怵，一路左旋右转地超车，简直是在柏林大街上演了场生死时速8，医院急诊部。新冠时期，大医院，偌大的急诊室里，只有两个人戴着口罩，安静地坐在房间角落等待。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，疼得迷迷糊糊的，感觉已经过了一辈子，抬头一看表，才刚过了半小时。有人接待了我，有护士叫去抽血验尿，又有人来叫做B超检查，检查完又让回去坐着等。这中间手机上来了好多信息。有妈妈的语音，问我的情况。有姜爸发的照片。他像是给上司汇报似的，非常详细的给我发了早餐、送二姜去约会、把大姜送到同学家、然后又带着姜去游乐场的照片。这些都是我临走前交代的事，敢情他都给记了下来，现在在一项一项完成任务呢？还有一个朋友的几条信息，她儿子是二姜今天的约会对象，两人是最好的朋友，连带我们的关系也近了起来。“我三年前也得过阑尾炎，疼得简直死去活来，你可千万别忍着。”“你老公一人带娃不方便，你有什么需要的吗？医院去。”“二姜玩得很开心，就让他住我家吧，等你出院，我再把他送回家去。”短短几行字，看得我眼眶发热。朋友的问候，每条都恰中一个痛点，看得我心里暖融融的，比姜爸公式化的汇报贴心多了。果然，世上最能理解一个中年老母亲的，还得是另一个中年老母亲呀……二姜被外包出去，姜爸应该能搞定剩下两个了，我的神经松了一半，肚子越发疼起来。到了12点，已经20个小时没吃饭，一阵阵恶心头晕，感觉好像随时会昏倒，便硬强迫着吃了一条巧克力，又找护士要了张病床躺着等。最后验血结果终于出来了，急诊医生告诉我有炎症，基本确定是阑尾炎。又过了两三个小时，当值的外科医生说需要尽快手术。她很详细地讲了手术的具体流程、后遗症、可能的风险，然后问我：这份手术同意书，是由你的家人来签字，还是你自己签?我自己签。手术室护士来帮我换手术服，问我：你在外面等候室有家人或朋友，能帮你收这些东西吗？没有。在承认外面没人等我的时候，要说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失落，肯定是假的。但也只是那么短短一瞬，便立刻振作了起来：都到这个年龄了，难道我还需要谁的拯救吗？我自己就可以搞定一切。护士善意地问：那我帮你收起来吧？好的，麻烦你们了。护士给我了止痛剂，很快就起了效，世界一下子重新清明了起来。得知我要手术后，我妈大概给我发了1万条短信，里面各种着急上火：姜爸能去陪你吗？能请护工吗？哎呀，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呀？要是在国内，怎么着我也得去照顾你啊！我简直想仰天长啸，应该手术后再告诉她的……半夜那会儿估计是疼昏了头。于是试图安抚她：德国不兴请护工的，这里的护士护工都有，照顾地很好，很多人都是自己住院，没事儿，你就别担心了。这时已是国内的半夜，她带着满腔的担心去睡了，交代手术后一定要给她发短信报平安。姜爸和朋友怕我担心，不断给发我孩子们的照片和视频:两相对比，明显二姜的生活更精致一点：可见有个给力的闺蜜，比一个生活技能不熟练的老公要靠谱多了，哈哈哈。阑尾炎手术不大，只一个多小时，用的是全麻，醒过来时像是睡了场觉一样，只是肚子不疼了，头不晕了，体温也降了下来，我用手机报了平安后，又昏睡过去。浑浑噩噩中，几个医生护士陆续来看我，其中还有个妇科医生，显然在手术中，他们发现了我的卵巢和输卵管粘连，还有什么其他东西。见我一副不怎么清醒的样子，他们只好表示明天早上再来。第二天早饭过后，姜爸带着大姜三姜来看我，三姜不到三岁，看着我一脸苍白的躺在病床上，很是害怕，一直拉着我的手，怯生生地问：妈妈可以回家吗？妈妈要跟三姜回家。妈妈生了点小病，在医院住两天就可以回家了，你跟爸爸玩好不好？不要！医院！我要妈妈跟三姜回家！他斩钉截铁地说。说着说着，又皱起小眉头，很生气地宣布：医院是个大坏蛋！医院打坏！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。我只好亲了几人两下，让姜爸把他们带回家。三姜不愿意，两只小手抓着我不放，姜爸一把将他捞起，扛到肩上，他开始激烈地扭身子踢腿，撕心裂肺地哭喊：妈妈！妈妈！我要妈妈！我要妈妈回家！声音响彻整层病房。他在车上也扯着嗓子嚎了一路，一直要求姜爸掉转车头，去把妈妈接回家。他平时很讲道理很好带，从没这么长时间歇斯底里地哭闹过。打电话过去，听姜爸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，我按铃请护士过来，请他帮忙问医生，看是不是可以提前出院。等了一两个小时，最后外科医生终于来了，啰啰嗦嗦说了半天，最后的结论是不行，还要再观察一下。一位妇科医生也来了，说我可能有子宫内膜异位症，也需要等伤口愈合一下，再用B超好好检查一下。子宫内膜异位症？拿出手机一搜，哦，原来每次来例假疼地死去活来，不是因为我痛觉敏感，而是有病因的……正艰难地读着某医学论文，姜爸打来电话，声音喜滋滋的，说他已经全部搞定啦，让我不要担心，医院养病。你用什么方法把他搞定的？我好奇起来。还用得着什么方法么？一个超级好爸爸的人格魅力就足够了！姜爸得意洋洋地说。我有点肃然起敬，看来平时姜爸是没什么机会施展，这带娃技术很过硬嘛！我真是白操了一场心。妈妈！妈妈！我有一个很酷的拖拉机，跟奶奶家那个长的一样！是绿色的！电话里突然传来三姜兴奋的声音。妈妈，我也得了一个乐高超市！我们还给二姜挑了套乐高呢！大姜也开心地插嘴：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最爱的披萨店吃饭！两人的话，无情地戳穿了姜爸用物质收买儿子们的事实。总而言之，你就不要担心，我肯定能把他们搞定的。姜爸嘿嘿了两下，走到旁边说：趁孩子和我都不在身边，你想睡就睡会儿，不想睡就看会书和电视吧，难得的清静，还不好好享受吧！三个娃都是顺产，所以我没体会过剖腹产的痛苦。阑尾炎手术后，第一次对“疼得起不来床”有了真实体验。阑尾炎的刀口没有剖腹产大，但开了三个口，感觉到处都疼，每次起床像上刑一样。但即使这样，在医院住的这三天，还是十几年来最清净最放松的时间。四周一片整洁安静，没有人把玩具扔了一地，没有人打得叽抓乱叫。没有责任、没有义务，没有任何一件事需要我操心，想睡多久睡多久，想刷什么剧就刷什么剧，跟我垂涎了很久的单人度假差不多。医院伙食不错，医生说可以回家时，我还有一点遗憾：啊，这么快吗？出院前，姜爸问我：去接你？还是我带他们出去玩，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？我毫不犹豫地选择：你们好好玩吧，我打车回家。不用手捧鲜花，不用笑脸相迎，你带娃出去玩，我自己打车出院，大概这才是中年夫妻间的仪式感。三个娃在外跑了一天，回来后都叽叽喳喳聚在我床前，争相给我看他们在博物馆买的纪念品，又要求看我的伤口，我给他们看，三人都倒吸一口气，三姜还捂住了嘴巴。二姜说：妈妈，看上去好疼，我给你吹吹伤口吧。三姜附和：我也要吹。大姜无奈地看了看弟弟们：好吧，但是不可以碰到伤口，也不可以要妈妈抱。三姜问：妈妈，我可以躺在你旁边吗？二姜说：我也要躺。大姜已经忘了当大哥的风度：我最大，我可以先躺。三姜不乐意了：我先说的！眼看就要吵起来。最后，在“十分钟换次位置”的条件下，三个人挤挤挨挨一起躺下。我揉着他们柔软的头发，享受了几天自由后，真是打心底里想念这种热闹鲜活的日子，这种被孩子们强烈需要、真挚热爱的感觉。嗯，我又当回我家的宇宙中心，又可以继续唠叨改造家里的大小四个男人了。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，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，依然热爱它。第一次看到罗曼罗兰的这句话时，我有点不以为然。生活若是不如意，尝试改变它不好吗？为何要向它低头，还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？等真正经历了一点生活后，再回头看这句话，又有点感慨万千。向平凡琐碎的生活妥协，并不是无能，而是一种智慧。认同“平平淡淡就是真”，也不是为自己无能找的安慰，而是一种勇敢。在经历了无奈失落、一再妥协后，还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，在这琐碎平凡中汲取力量，积极应对，生存并成长，确实是一件很有挑战、很需要英雄气概的事。每一位中年老母亲身上，都有这种英雄气概。因为在看清家里的一地鸡毛、生活的琐碎繁杂、孩子总是别人家的更优秀、老公也总是不怎么能指望得上的事实后，我们这些老母亲们并不会放弃他们，而是会更加锲而不舍、更加口沫横飞地对他们进行改造教育……哈哈哈，这要不是英雄主义，还有什么是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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