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9月17日,星期二,我在病房值班,是24小时班。
中午,病房来了一个病人,医院转诊而来。一看到病人的出院记录,我就额头直冒汗。
看到转诊单上说,他82岁,有高血压和糖尿病,均未治疗。他曾经因为血管栓塞的原因而截肢,也就是说,他只有一条腿。更严重的是,他患的是重症胰腺炎。
我做了简单的问诊和体检,感到老人的病情,实在不容乐观。别的不说,光是他紧绷的腹肌,肚子隆起,心率次/分,呼吸急促,我就直觉老人病情太重了。
即使年轻人患重症胰腺炎,也有一定危险性,何况是他?
医院里,以目前的社会风气,大家都知道,可能会发生什么。收不收下他?
老人是金华山区农民,在一个水库边,有2个儿子和2个女儿。这次就诊,由大儿子和小儿媳妇一起陪来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和他大儿子小儿媳谈了一次话。谈到了他病情危重,我说,我没把握治疗好他,医院里。我建议他们,医院。
但是,家属表示,老人有个要求,一定要死在家里。如果去杭州,万一不行了,死前根本就回不到家里,所以不会去杭州。如果我不收他住院,他们就带回家等死了。
听到回家等死这句话,我心里咯噔一下,在那一刻,我确实忘记了,我可能会面临的风险,想收下他了。
我告诉他们:如果信任我,我一定尽力而为,但是,医院里,不要怪我,不能叫我赔钱!当今社会形势下,说实在话,医院,能不能及时入住救治,并不决定于家属是否相信医生,而在于医生能不能相信家属。
这是我摸着良心说的真话。谈话的最后,家属用他们的真诚打动了我,取得了我的信任。我要尽全力给他治疗。
问诊,体检,看化验单,看检查单,用药,观察病情变化,和病人谈话,和家属谈话,调整用药……
这一忙,就到了当天晚上11:30。
这个时候。从急诊科又转上来一个阑尾炎的病人,29岁,聋哑人。他不认识字,也不会手语,交流起来异常困难。
最终,我还是搞明白,他患了化脓性阑尾炎,肚子里已经有一肚子的脓液,这种情况,应该马上动手术切除阑尾。
这个时候,我已经睡眼惺忪,很想睡觉了,可是,病人的病情不允许我睡觉!
和聋哑阑尾炎病人家属谈话,签字,通知手术室,准备手术前的各项文书……
没想到,我用手做刀形,在病人肚子上划了一下,告诉他要开刀的时候,病人却表示不肯开刀,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,要回家。在他哥哥的帮助下,我指手画脚,连拖带拉,终于成功把他送进了手术室。
晚上11:55,手术开始。
凌晨0:15,手术结束了,可是病人的麻醉还没有醒来,手术室缺人,如果麻醉苏醒过程中发生意外,很被动。因此,我只能等在手术室,等病人醒来,以防意外。
等到病人安全醒来,送回病房,已经是次日凌晨1:00了。
再看看那患胰腺炎的老爷爷,开好医嘱,洗漱一下,凌晨2点钟,准备躺下睡一会。
这个时候,护士来电话,胰腺炎的老爷爷,病情又有了变化,我又赶去处理……处理完老爷爷,又有病房里其他病人需要处理……
凌晨3:00,老爷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了,我终于可以躺下了,但是,再也睡不着了。
早上6:00,我再次起床,去病房处理其他病人,顺便看看老爷爷。
早上6:40,终于所有病人的病情都稳定了,我也空下来,可以到食堂吃早饭了。
我的早饭
我的早餐,两个包子,一碗豆浆,一个咸菜饼,一共6元钱。
我上一个夜班的补贴是10元,还吃不起两餐早餐。我细吞慢咽,充分享受了这来自不易的早餐。
早上7:30,大家都上班了,我交好班,再查好房,重点看了胰腺炎的老爷爷,又和家属谈了话,调整了药物,又写好病历文书,早上9点,我终于可以下班了。
下了夜班,我可以有一天的休息了。
那天,我知道妈妈吃的高血压的药物络活喜,只有两天的药量了。妈妈前几天肩膀痛,冈上肌断裂,钙化性肌腱炎,要吃的药快没有了。
虽然在电话里,妈妈每次都说自己肩膀不大痛了,但是我知道,妈妈为了我不担心她而安心工作,会故意把自己的病情说得轻一点。
我不放心。
那天夜班下来,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了,我无论如何得回老家去,给妈妈送点药,量一量妈妈的血糖血压,陪爸爸妈妈聊聊天,吃一顿妈妈烧的饭。
病人还可以有其他医生,没有我,地球照样转。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,没有我,他们很不方便。
买好药,我马上驱车赶回老家。
上午10:30,到家了。见我到来,妈妈开始烧饭,爸爸去菜地里拔青菜,准备午饭了。
我躺在躺椅上,陪着妈妈说说话。
没说上两句,我就睡着了。
我经过的24小时值班,我实在很累了。
刚刚睡着没几分钟,我就被电话吵醒了。
电话是胰腺炎老爷爷的一个媳妇打的,(应该是护士给的电话号码。)电话里,她问老爷爷的病情很重,医院里怎么办?兄弟姐妹和病人本身,要不要继续治疗的意见不统一,大家要当面听听我的意见。
电话里,我耐心解释了老爷爷的病情,告诉她,我下夜班休息,在老家。病人如果有不舒服,可以找我在上班的同事医生,他们会处理的。
电话刚刚挂掉,有一个电话,内容大同小异。我又重复说一遍。
到最后,我接了四个电话,电话里,我不停地解释,不停地沟通。
接完电话,我的心情很不好,加上疲劳,我的脸色也好不了。
我休息的时候,医院里同事会帮我处理病人的病情变化,但是和病人的谈话,一定得我自己亲自去,因为他们没有我熟悉病情。
很多医患纠纷,都是因为医患沟通不到位引起的。
我知道老爷爷的病情,已经明显好转,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,医院里。如果医患沟通不畅,病人家属当然不舒服,也极易引起医患纠纷。
我心里很不爽,我也很疲劳,但是,医院,和他们当面谈一谈。
妈妈叫我吃了饭再走,妈妈烧的红烧肉已经做好了,但是电饭煲里的饭,还没有熟。妈妈把早上的冷饭炒了炒给我吃,我狼吞虎咽地吃完,立马动身。
妈妈送我到村口,见我脸色不好,拉住我说说:“儿子啊,生病的人,心情都不好,他们很难过,你对他们态度要好一点,耐心要好一点,治疗要仔细一点,认真一点,不要对他们发脾气。”
听到妈妈这句话,我的眼泪差点冒出来,我说:“妈,我真不想做医生了,这真是讨饭一样的行当啊!”
妈妈一下子愣住了。我做医生20年零50天,第一次告诉妈妈,我不想做医生了。
以前,医院里的不高兴的事情,妈妈了解外界的信息,大都是看电视,看新闻联播,医生的形势一片大好。
妈妈愣了半天后,说:“那你的医科大学不是白读了,你读了那么多年书,不能白念啊,还是坚持做下去吧。……”
医院,找到胰腺炎老爷爷,先看病情,再次稍微调整了用药。然后,叫来等着我的家属,2个儿子2个女儿,加上媳妇女婿孙子孙女,坐了满满一个办公室的人。
我马上搞明白,老爷爷因为病情重,很痛苦,觉得自己这次过不去了,要求回家,那样可以死在家里。
农村老人不怕死,最怕的是死在外面,这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习惯。
说实在的,老爷爷的病,即使能够好起来,也需要很长的时间,接下来,马上就是中秋和国庆节双放假了。如果老爷爷住在这里,我的假期,基本上就报废了。因为起码,我得每天来病房查房。
医院里,子女意见不统一,就很容易起纠纷。一起纠纷,可以让我一年的日子不好过。这种事情,我们经常可以遇见。
谈话一开始,我就告诉他们老爷爷病情很重,建议他们去杭州治疗。
家属说不去杭州,如果我不给治疗,老爷爷就回家了。
我知道,那时候,如果回家,老爷爷必死无疑。可是,老爷爷的病情,已经明显好转。昨天他的心率是次/分,呼吸急促,今天她的心率已经恢复到80次/分,呼吸已经平稳。
这样回家,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,我于心不忍。
我开始和家属谈话。
然而,老爷爷一个劲地要求回家,家属有同意的,也有不同意的,谈了一个小时,家属也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。
我再次到床边,找老爷爷谈,问他为什么要回家,为什么感觉自己这次过不去了?
老爷爷说自己痛得受不了,觉得不行了,要死在家里。
哎,老爷爷,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医生,你很痛啊?要止痛,还不容易?
给他用上阿托品和杜冷丁,老爷爷腹痛很快缓解了。
这是胰腺炎治疗的一个要注意的细节,杜冷丁有镇痛作用,但是会引起十二指肠大乳头括约肌痉挛,导致胆总管下端梗阻,不利于胰腺炎治疗,因此,用杜冷丁前半小时,要先用阿托品解痉。
老爷爷也不再坚持要求回家了。
再次召集家属谈话,谈了一个小时,谈到每个人都喜笑颜开,谈到每个人都心服口服,形成了统一意见,支持继续治疗。大家医院里,也不会怪我。
最后,两个儿子代表家属在谈话记录上签字。
很快,又到了下午5点,我已经是累得睡不着了。
可喜的是,3天后的早上,我带老爷爷复查了一个腹部增强CT,虽然老爷爷胰腺颈部有坏死,炎症还累及了十二指肠,有胸水和腹水,但是,老爷爷的临床症状,表明他在明显好转。
老爷爷生还的几率,又高了一些。这足以让我感到欣慰。
这是我的日常工作,也是大部分医生的日常工作。我们工作辛苦,却收入菲薄;我们也有父母家人,但是我们常常没有时间去陪伴,我们还不被人理解。
到现在为止,我都不知道,医院里,我也不知道,万一,医院里,家属会不会来闹?我会不会因此赔钱?
人们常说,修合无人见,存心有天知,但是,有多少人会理解我留下老爷爷,给他治疗的行为呢?我知道,一定有人会说,我是为了赚他的钱。
我不知道,我的下场会不会很可悲,哎,都到了这个份上了,我也只能看天意了!
年9月24日,中秋节。那天休息,8:00到病房里查房,比正常上班迟了半小时,发现科室里大部分医生包括主任,都在查房改医嘱。医生就是这样,想要拥有一个完整的休息天,很难。患胰腺炎的82岁老爷爷,肺部感染已经控制住,胸水和腹水已经基本消退,心率从次/分恢复到正常,电解质紊乱已经纠正了,各项生命体征趋于稳定,昨晚没有用止痛药,他说肚子已经不大痛了。
老爷爷的心电监护仪
我和老爷子沟通
老爷爷坚持要回家,沟通无效,我让家属签字后,让他出院了。
作为医生,我必须尊重每一个患者的选择。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当时我只有一声叹息:医生治得了病,治不了命啊!
当时,我觉得,老爷子回家以后,还是凶多吉少。
一个月后,我在一个水库边钓鱼,又遇见了老爷爷的大儿子和大媳妇。
他们在公路边远远看到我在钓鱼,就停下车,走了过来。
他们邀请我去不远处的他们家里做客吃饭。可是,钓鱼人哪里舍得放下鱼竿去吃饭啊!
从交谈中,我得知,老爷爷恢复得很好,可以自己做饭吃了。
那天,我心情很好,那天钓到的鱼,好像也特别多,特别大只。
今年4月,我在另一个水库边钓鱼,到水边,人很多,已经没了钓位。我正要离开,一个年轻人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,给我腾出了钓位,还给我整理位置……
可是,我真的不认识他啊!
他自我介绍说:“我就是XX村的叶XX的外孙,就是那个一条腿的,生了重症胰腺炎的,你把他治好了……”
听到他这么说,我那天的心情又很好……
后来,我不断在水库边遇到老爷爷的家人,上周,我还遇见过老爷爷的小儿子,说老爷爷身体还不错。他们看到我都会停下来,和我打个招呼,说几句话,还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。每次,我都很开心。
危重病人顺利康复,家人知道感恩,是给医者最好的安慰和奖赏,我由衷地感到高兴。这种奖赏,我们经常会收到,毕竟,明白事理的病人和家属还是占绝对多数。
这也是为什么,我第一次和妈妈说,我不想当医生了,过了一年,我还在做着医生的原因。
白衣山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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