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学作为一门科学,承载着人们对健康与生命的渴望。然而,尽管医学在过去几个世纪中取得了显著的进步,许多人对其复杂性和局限性仍然存在深刻的误解。
王一方是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,长期专注于医学现代性及技术哲学、生死哲学研究,他始终在思考医学的角色和可能,不断致力于让更多人理解医学的来路和归途,无数人从他的讲述中打开一个新世界。
王一方,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教授,科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,医学人文学院教授。
医学是科学,更是人学,是一份源于体验的发问和追思,它兼具着科学和艺术的双重属性,医学如何面对人类苦痛的普遍境遇,普通人如何进入医学的领域,如何看待医学和社会的诸多复杂关系,医学未来有哪些可能的图景,让我们一起看清医学的另一副面孔。
误解一
医学最重要的是技术进步
耶鲁大学医学院的院长佩里格雷诺(EdmundD.Pellegrino)曾经有个经典的论述,他说医学就是一个很怪的学科,对这个学科的表述就是“科学中最人文,人文中最科学”。医学关涉到人类的根本价值。这个根本价值是什么?就是利他和纯粹。
埃德蒙·佩里格雷诺(EdmundD.Pellegrino,年-年),美国著名的医学伦理学家,被誉为现代医学伦理学的奠基人之一。
医学一部分是科学技术,另一部分是苦难中的人类需求。它不像一般的需求,它是苦难中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,或者说在家人得了像肿瘤这样非常凶险的疾病的时候,医学是一种人性的张望。
所以要学医的人必须要懂得技术,同时还要有道德的决策能力。医学既要客观,同时又要充满对人类苦难的同情。佩里格雷诺问:“你想要学医吗?你身上有没有一种品质,就是对人类痛苦不可遏制的敏感,不忍心人家受苦?”如果没有这种素质的话,学医应该要慎重。
有人认为医学是科学和技术的一个二级分类,其实在我们今天新的分类里已经不是了。科学技术追求的价值观是什么?是知识,是理性,包括我们的实验室怎么去客观做实验,然后还原到某一个细胞、某一个基因。而且,技术追求这种效益的最大化,比如说“有用”——能解决问题,有效药物吃下去能够把疾病缓解或者是祛除,另外就是“有利”——带来痊愈的效益,同时带来经济的效益。“有用”“有效”“有利”,这是技术。
但是医学除这几个“有”外,还必须具备五个“有”——“有德”“有情”“有根”“有灵”“有趣”,这就要求医学的知识背景和医者的能力素养有一个更大的提升。
误解二
拿别人的病症套在自己身上
我们要从人生哲学和医学哲学来看待生命健康和疾病。
从个体来看每个人的病都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的病都是有偶然性的,同时它也有必然性,有确定性还有不确定性。所以我们今天对待生命对待健康对待疾病究竟怎么办,其实有各种各样的选择。比如说小到一个感冒,有些人可能一周就好了,但是有些人感冒迁延到一个月,甚至两个月。
包括我们这次“新冠”,很多人都有体会,有些人得了“新冠”一周就好了,但是有些人常得“新冠”,甚至还出现很多心理问题,出现了脑雾。同样是得了“新冠”、感冒,为什么不一样?还有阑尾炎,有些人患阑尾炎,吃一些药就好了,根本不需要做手术,但有些人患阑尾炎做了手术,结果还穿孔了,甚至还出现了更加严重的并发症,甚至有时候阑尾炎还可能致死。
所以为什么“我的疾病”和“我们的疾病”不是一回事儿,“我的生命”跟“我们的生命”不是一回事儿,我们的治疗也不是一回事。每个人有个性化的治疗,现在医学追求的叫精准医疗,它是建立在一个更高层面上的一对一的个性化的分析,而不是像治感冒就“大人吃大片小孩吃小片,白天吃白片晚上吃黑片”,不是那样形而上学的,不是呆板的。
医学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生理现象,有一种人叫镜面人,在我们当中大概只有1%。他体内的脏器位置与常人的完全相反——我们的心脏在左边,他的在右边;我们的肝脏和胆囊在右边,他的就在左边。对这种人,很容易误诊。比如说他患阑尾炎,我们今天知道阑尾炎都是右下腹疼痛,反跳痛,但他的阑尾炎在左边,这样的话我们就很容易判断这个人不是患阑尾炎,实际上他左下腹疼痛其实很有可能是阑尾炎。这就是特例。这就是我们讲的“我”和“我们”是不一样的。镜面人的“我”和我们解剖学课上的公共模特,或者和我们看的解剖录像,或者和我们的标本,是不一样的。
镜面人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解剖结构异常,其特征是内脏器官呈现出与正常人相反的左右镜像对称排列。
健康也一样。“我的健康”和“我们的健康”也不是一回事。比如说做体检后,有人告诉我他的血压偏高,我问他在什么情况下血压高,他说看见医生血压就高。我们生活中有一种高血压叫“白大褂高血压”。他平时血压并不高,结果那一站医生给他测血压他每次都高,所以他自认为有高血压,但是如果医生脱掉白大褂再给他测,他的血压就正常了。
还有一种,有人血压早上和晚上高,白天不高,他白天去看病,去做检查,他的血压很正常,但他的血压在早上和晚上是高的。另外,年轻朋友会告诉医生说他心跳很快而且节奏不齐。按照医学术语,这叫早搏。这种早搏在年轻人尤其青春期14岁到20岁这个阶段很多人都有,它叫青春期早搏,其实不是一种病态。所以我们不要一听到早搏就很紧张或者就要去用药。
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一千个患者就有一千种癌症。同样是患癌症,有些人心很大,晚上还能睡觉,反正交给医生,现代医学能够想办法;但有些人不能睡觉,不能吃饭,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,把自己弄得非常紧张,完全不能正常生活。不同的人心理素质是完全不同的,其实某种程度上抗癌靠的就是心理素质。对很多癌症,比如说前列腺癌、甲状腺癌,以及乳腺癌的早期,我们今天的医学有很好的办法,5年存活率、10年存活率非常高,所以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。怎么来坦然面对,这是一个很大的学问。我们怎么走出恐惧、沮丧,尤其是抗癌效果不佳时,尤其是在转移的过程当中,一定要坚定信念,心态调整好,也许就有转还的希望。
误解三
死亡遥远又抽象
我们今天面对的生命是有序的,同时也包含了无常,还包含了我们所说的宿命。生命为什么无常?生老病死是一种常态。有些人只有生、老、死,没有病,终老而死;还有一些人生、病、死,还没老,比如说儿童得了白血病,比如说青年被车撞了,像这种情况未老就去逝了。
所以在我们临床当中经常讲,每个人生病,其实都面临着无限多的可能:有可能是快病,比如说被车撞了,那我们就快治,送到ICU里面,马上就把心肺机给他用上了,然后他一周之内就康复了。
但也有一些病,像癌症,像特别棘手的阿尔茨海默症——“老年痴呆”现在我们不用了——包括癌症晚期、深度衰老,它们就是慢病慢治,治不愈的。我们今天有个新的医疗叫安宁缓和医疗,它不以治愈为目的,而是让病人的生命有品质,生命有尊严,然后死亡有准备。它是一种新的医疗。
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疾病,主要表现为记忆力减退、认知功能障碍和行为变化,最终导致全面的日常生活能力丧失。
“我的死亡”跟“我们的死亡”也是不一样的。今天“我们的死亡”是一个统计数字,比如说每年有超过万人死于癌症,中国每年的总死亡人数大概接近万人,当然还有一些其他死因,比如死于车祸的有28万人。多少人正常地衰老死亡?可能有万人。每位逝者都是这统计数字的一份子。
我们今天的个体死亡有可能是无疾而终,但也可能是有疾有衰、无疾有衰。衰老是疾病吗?衰老从严格意义上讲不是疾病,但我们把它算成疾病,因为衰老可以加重疾病,或者说与疾病合并变成疾病的一部分。
其实还有快病快死。心脏性猝死大概每年有多少人?52万人。大家知道现在很多街头都有AED(自动体外除颤器),对待心脏性猝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AED去抢救。
图/《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》
还有一种叫快病慢死。被车撞只在一秒钟,结果变成植物人躺在床上,不能够重建意识,不能够回应亲人的呼唤——可能有些人是用爱去唤醒,这个唤醒的过程非常漫长,可能要10年、20年。
另外还有慢病快死。比如说老年慢性支气管炎患者,一场感冒导致心肺衰竭就走了。还有慢病慢死。我们前面提到的阿尔茨海默症,病也病得慢,死也死得慢,可能持续20年甚至更久。患者没有很好的自我意识,又记不得人,还有近视、遗忘症,这样其实很折磨人,折磨陪伴他的人和关心他的人。
误解四
医学发展终将药到病除
“我的医学”可能是一份职业,可能是一个就业,但是“我们的医学”一定是一种事业,是一种使命感。当代医学最伟大的医生叫威廉·奥斯勒,他曾经说:“医学是崇高的使命,而不是一种谋生的手段。”当然他还有一句名言:“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,是可能性的艺术。”
1+1=2那是科学,但在医学里可能1+1=0。技术也采用了,钱也花了,最后人财两空,这就是我们讲医学可能出现的1+1=0。但大部分时间等于2,小部分时间等于0,而什么时候等于2,什么时候等于0,这是一个很大的判断性。所以医学是可能性的艺术。
特鲁多医生(Dr.EdwardLivingstonTrudeau)是一位美国肺结核治疗先驱,他的墓志铭是:“Tocuresometimes,torelieveoften,to